中共中央經濟工作會議是大陸年度規格最高的經濟決策會議，對大陸宏觀經濟政策具有絕對的指導地位，其會議結論都是來年政策制定的主要依據。本文提醒，中共二十大提出的具社會主義色彩的中國式現代化目標並不會改變，只是將呈現以深化改革為手段、以約束資本為原則、以共同富裕為號召的辯證統一與動態平衡的蜿蜒曲折道路。也就是說，仍將堅持發展與安全並重；因此必定只能摸著石頭過河，因而呈現更為複雜的樣貌，各界應高度關注情勢的變化。

文：黃健群

2023年12月22日，為「為加強網路遊戲管理，規範網路遊戲行業秩序，保護用戶合法權益，保障未成年人身心健康，促進網路遊戲行業健康有序發展」，大陸國家新聞出版署提出《網路遊戲管理辦法（草案徵求意見稿）》，公開徵求大眾意見。由於「草案」繼過去的「實名制」、「限玩令」之後，大量新增限制和監管內容，例如增加12條限制性內容（「草案」16條），並限制網路公司不得在網路遊戲中設置強制對戰（「草案」17條）；但對資本市場來說，衝擊最大的應是「草案」第18條：包括網路遊戲不得每日登錄、不得對首次充值、連續充值等提出誘導性獎勵；必須設置使用者充值限額、對用戶非理性消費行為，應進行彈窗警示提醒等。 

此消息一出，網易、騰訊等遊戲公司的股價大跌。雖然大陸官方立即澄清，目前仍在徵求意見階段，且旋即批准105款國產網路遊戲上市；大陸有評論者亦指出：一是徵求意見稿只是草案，不具法律效力；二是依大陸過去慣例，徵求意見稿到成稿常常會有非常大的變動；因此不必過度反應。但各界仍高度關注：2024年大陸經濟政策是否又要向左轉？ 

大陸經濟面臨的內外挑戰 

要回答這個問題，可從不久前大陸年度規格最高的經濟決策會議─中共中央經濟工作會議（簡稱中經會）來觀察。眾所周知，中經會對大陸宏觀經濟政策具有絕對的指導地位，其會議結論都是來年政策制定的主要依據。舉例來說，2020年底中經會提出「強化反壟斷和防止資本無序擴張」，2021年中共旋即針對補教、科技巨頭、房地產、網路、券商等產業進行一連串的強力監管，不但終結大陸科技業多年以來野蠻生長態勢，更震撼了資本市場。 

大陸官方指出，2023年大陸經濟運行呈現增速較高、物價較低、就業平穩、國際收支基本平衡的「一高一低兩平」態勢；綜合來看，2023年大陸經濟有四大特點：一是經濟實力再上新台階。官方指出，大陸全年經濟增長預計5.2%左右，國內生產總值超過126兆人民幣；2023年大陸仍是全球增長的最大引擎，對全球經濟增長的貢獻約為三分之一；二是就業物價總體穩定。城鎮調查失業率平均值降到5.2%左右、比去年低0.4個百分點，居民消費價格指數上漲約0.3%；三是國際收支基本平衡。進出口額同比基本持平，出口占國際市場份額有望維持在14%左右的水準；四是高品質發展扎實推進。現代化產業體系建設取得積極進展，科技創新實現新突破，安全發展基礎鞏固夯實，民生保障有力有效。 

然而，上述國際、國內因素，特別是接連的房地產暴雷，致使2023年大陸經濟跌宕起伏，一般認為，2024年大陸經濟將面臨更多挑戰。大陸官方也承認大陸存在一些問題。中共指出，從國際看，國際政治紛爭和軍事衝突多點爆發。世界經濟增長動能不足，2024年世界經濟和貿易整體上不如疫情之前；從國內看，經濟大循環存在堵點。主要是：有效需求不足，居民消費和企業投資意願不夠強；部分新興行業存在重複布局和內卷式競爭，一些行業產能過剩；社會預期偏弱，企業存在不願投、不敢投現象；風險隱患仍然較多，化解多年積累的房地產、地方債務、金融風險需要一個過程。 

歸納來看，大陸面臨的主要挑戰包括： 

一、 外部挑戰：政治、經濟等因素，衝擊大陸外貿動能。 

1、西方「去風險化」推動供應鏈的重組：美中博弈長期化，拖累技術進步和高科技產業發展速度；與此同時，跨國品牌推動「去中國化」。 

2、歐美升息需求下降：因應通膨，美歐不斷升息，加上能源價格的不斷上升，全球邁向高通膨、高利率、高債務、高成本、低增長的「四高一低」時代，大大影響了全球經濟增長動能，亦使得歐美需求不振。 

二、 內部挑戰：以房地產為主的潛在系統性金融風險 

1、房地產泡沫問題：房地產相關產業約占大陸GDP的25%，標普全球今年9月估計，大陸房地產市場需要7-8千億人民幣，才能確保受困的開發商完成預售房屋。房地產業衰退或將波及銀行體系，加上債務總額占GDP比重過高，可能衍生系統性金融風險。 

2、地方財政問題：高盛統計指出，估計大陸地方債務高達人民幣94兆，占大陸GDP的75%。此外，土地收入持續下降，將帶來「系統性、根本性、長期性的影響」。據大陸官方公布，2022年土地出讓收入年減超過23%，衰退幅度創下近10年來新高；2023年1-11月土地出讓收入減少17.9%。 

3、外商投資信心不足：由大陸官方資料顯示，2022年以來，大陸實際利用外資(FDI)金額呈現逐步衰退趨勢；2023年1-4月開始，甚至逐月呈現負值。雖然大陸官方指出外商流入的家數在增加，但從金額來看，外資流入呈現衰退（請見圖1）。對於外資流入金額的減少，大陸官方認為主要是三個原因：(1)地緣政治因素。大陸當局認為一些國家推動產業和資金回流，對企業投資大陸採取限制措施；與此同時，各國紛紛增加優惠政策，招商引資國際競爭愈加激烈；(2)疫情造成的衝擊和影響。大陸當局認為，疫情阻斷了線下考察交流，造成跨國公司對大陸的實際情況缺乏了解，甚至存在一定程度的誤解誤讀，影響了投資決策；(3)大陸投資環境改變。大陸發展處於新階段，勞動力成本上升，低成本優勢弱化。一些勞動密集型產業因比較優勢變化發生梯度轉移。 

4、內需消費不如預期：大陸有70%的家庭財富投注在房地產，北大教授張丹丹2023年6月時表示，大陸青年實際失業率上看46.5%，比官方公布高出一倍以上。由於大陸國內消費持續疲軟、民營企業缺乏投資興趣、各級政府因債台高築而不再大舉投入基礎建設。 

5、經濟增長減緩：產業結構轉型，致使大陸經濟從高速成長走向中低速成長。出口仍扮演中國大陸經濟增長的主要動能；但出口力道不足，連帶影響消費、投資。世界銀行等機構認為，2024年大陸GDP成長降至4.5%、2025年降至4.3%。 

6、通縮問題：大陸11月居民消費價格指數(CPI)年跌0.5%，連續2個月出現負成長，且降幅遠大於預估下降0.1%的中值，並創2020年11月以來最大單月降幅，通縮的壓力愈來愈大。對於近幾個月CPI漲幅縮小的現象，官方稱「主要是因為階段性因素的影響，包括季節性因素、部分食品和能源價格走低、汽車價格下降，以及地緣政治和疫情影響」。但華爾街日報分析認為，中國當前的通貨緊縮反映消費支出疲軟以及供給過剩，為了擺脫膨脹的庫存，大陸工廠正削價競爭，耶魯大學教授史蒂芬羅奇(Stephen Roach)認為：大陸將可能重蹈日本「失落的30年」覆轍（請見圖2）。  

2024大陸經濟工作的規律性認識：「五個必須」 

宏觀來看，大陸最大的外部挑戰是以美國為主的「去風險化」，其使得在大陸的企業─包括陸商，都受到品牌商影響而轉移生產基地；而最大的內部挑戰，就是房地產問題；雖然為了避免房地產泡沫造成系統性金融風險，大陸當局提出包括降低首付比例、降低按揭貸款利率、「認房不認貸」、「房企白名單」等一連串救市政策，但一般認為，房地產問題仍需要相當時間才能夠解決。 

中共認為大陸經濟處於所謂的「新發展階段」，經濟產業面臨轉型過程中難免遭愈例如經濟增速放緩等挑戰，因而此次中經會再次歸納重申經濟工作規律性認識的「五個必須」，以為2024年經濟工作定錨。 

這「五個必須」包括：1、必須把堅持高質量發展作為新時代的硬道理；2、必須堅持深化供給側結構性改革和著力擴大有效需求協同發力；3、必須堅持依靠改革開放增強發展內生動力；4、必須堅持高質量發展和高水平安全良性互動；5、必須把推進中國式現代化作為最大的政治。大陸學者歸納指出：第一個「必須」，強調的是「高品質經濟發展」，強調「發展的關鍵和基礎地位」；第二個「必須」，強調的是「高品質經濟發展得以實現的必要條件」；第三個「必須」，強調的是「高品質發展的動力及其源泉」；第四個「必須」，強調的是「高品質發展的保障」；第五個「必須」，強調的是「高品質發展的戰略目標」和「最大政治要求」。事實上，高質量發展、供給側改革、改革開放都是前三個「必須」並非新內容，而是延續過去一段時間以來迄今的發展論述，可以說是向「右」的經濟路線思維；值得注意的是：第四、第五個「必須」，則較偏重分配、安全論述，換言之，呈現較「左」的路線思維。 

這樣充滿辯證（或說矛盾）的論述，在近年來中共的文件中時有所見，例如「既要金山銀山，又要綠水青山」的「兩山論」；或是習近平談論何謂「中國式現代化」，提到「一個國家走向現代化，既要遵循現代化一般規律，更要符合本國實際，具有本國特色」；提到共同富裕時提到「做好做大『蛋糕』的同時，進一步分好『蛋糕』」。這類典型辯證唯物主義的論述，作為理論或思潮具有相當的哲學價值與宏觀視野，但落實到具體政策時 ，則容易出現莫衷一是的左支右絀。此次中經會的12字經濟工作方法，也呈現同樣的辯論邏輯。 

2024大陸經濟政策三大原則 

中經會以「穩中求進、以進促穩、先立後破」12個字，作為2024年宏觀經濟政策的指導方針與經濟工作方法；事實上，也預示了中共2024年經濟政策三大原則。 

首先，重中之重是維穩。2022年底中經會提出「穩字當頭、穩中求進」；2023年同樣強調要「穩中求進」，意味中共將延續往年的基調，任何的政策推動都不能影響政府治理的穩定。 

其次，經濟增長新動能是新型產業。中共強調「穩」和「進」是一種辯證關係；穩是大局、進是方向。「穩中求進、以進促穩」，意指要在「穩」的基礎上推動「進」，通過經濟結構改革的「進」來實現「穩」；依照大陸學者說法，就是「以發展眼光看待問題，以積極的姿態解決安全和穩定問題」。落實到具體政策，就是加速建構新型態產業作為經濟增長動能的新結構。 

最後，系統性風險要漸進化解。和2022年相較，2023年中經會最大的不同是提出了「先立後破」原則。然而，要立什麼、又要破什麼？為何是先立後破？不是先破後立？綜合大陸分析，所謂的「先立後破」，重點就在於不急於求成，要遵循經濟發展規律循序漸進。因此，所謂的「破」，就是例如老基建、房地產、低端製造業等舊有發展模式的破除；所謂的「立」，就是新基建、科技產業、智慧製造新發展模式的建立。依此來看，此次中經會定調的「先立後破」，事實上就是中共常用的「漸進試點」。可以預期，中共來年將會避免過去一刀切、運動式的經濟整頓政策；更重要的是，就是先加速推進以科技為主的新經濟增長模式；同時，以漸進方式化解潛在的系統性風險。 

2024年大陸經濟政策四大重點 

綜合中經會的會議結論，大陸2024年經濟政策勢必呈現幾大重點：一是高質量發展。中共指出，大陸正處在轉變發展方式的關鍵階段，勞動成本上升、資源環境約束增大、粗放的發展方式難以為繼；就是說經濟必須由高速增長階段轉向高品質發展階段。在這個階段，將提出以質取勝的新產業，揚棄低水準重複建設和單純數量擴張；二是透過優化供給以擴大內需。中共認為，2024年全球經濟增長和貿易動能依然不足；因此要更加重視擴大內需，而關鍵就在提高供給水準，也就是所謂的深化供給側結構性改革。中共同時強調，要讓消費和投資形成相互促進的良性循環；三是持續改革開放。無論是加快全國統一大市場建設或促進民營經濟發展壯大，此處的改革強調的是擴大市場的作用；至於所謂的開放，則是持續推進各類型的區域經濟整合，以期打通所謂國內國際兩個市場；四是發展和安全並重。中共論述，安全是發展的前提，發展是安全的保障；因此，在發展的同時，仍要將無論是糧食安全、能源安全或供應鏈安全，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上。 

結論：2024大陸將加快科技自主創新 

此次中經會提出的2024年大陸經濟政策九項重點任務，將科技創新置於首要任務（請見表1），可見得中共已意識到，即使日前習拜舊金山二會、中美緊張關係看似較為和緩，但美國不但不會停止對大陸的科技封鎖，反而將持續加大力度。事實上，2023年11月拜習二會後不久，12月初美國商務部長雷蒙多(Gina Raimondo)即表示，要繼續阻止大陸在先進半導體技術迎頭趕上；12月下旬美國商務部工業與安全局(BIS)再次公布13家大陸公司列入「未經核實清單(Unverified List)。對中共來說，這些訊號都意味著必須加快科技自主創新的路。 

總體來看，中共認為大陸正處於疫後恢復期，以及產業結構調整的發展新階段；因此2024年不至提出太過激進的經濟政策。但要注意的是，中共二十大提出的具社會主義色彩的中國式現代化目標並不會改變，只是將呈現以深化改革為手段、以約束資本為原則、以共同富裕為號召的辯證統一與動態平衡的蜿蜒曲折道路。也就是說，仍將堅持發展與安全並重；因此必定只能摸著石頭過河，因而呈現更為複雜的樣貌，各界應高度關注情勢的變化。（作者為工總會大陸處處長）